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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的再生与永恒

1999-12-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丁帆 我有话说

作为一本20世纪最具“经典”,也是最具灵魂震撼力的作品,它不为中国人知晓,甚至那些尸位素餐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亦不为所动(1952年此书作者仅以一票之差落选),这显然是一种文化的错位,卡赞扎基斯这个名字享受了半个世纪的“伟大孤独”,至今才又重被人们所认识,这种人类的悲哀,仅仅能归咎于几个评委的有眼无珠吗?

记得是八九年前,南京市电影公司请我带一些研究生去审看《基督的最后诱惑》这部影片,看完影片后还进行了座谈,由于当时对这部影片背景不甚了解,大都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我在总结时从直觉出发,认为此片震撼人心之处就在于:基督的再生和永恒正是在他一次又一次经受世俗的诱惑过程中获得了灵魂升华。

这次读到了董乐山、傅惟慈翻译的《基督的最后诱惑》(译林出版社1999年7月版),真正感受到一次灵魂的洗礼,也为自身在新世纪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确立其人文精神的标尺找到了一个鲜明的参照物。

为什么作者卡赞扎基斯能以如此博大的胸怀去洞悉和重新审视人类的双重诱惑苦难——灵与肉的互斥互补之间所形成的文化张力呢?这是因为作者自喻精神寻路历程是与基督同轨的。他一生创作的过程就是不断在寻觅精神归宿的过程,但是,作为一个大师级的作家,他更注重的是这个寻觅的“过程”,而非最后的“终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找寻人类存在的意义就在于精神和肉体的不断斗争的过程中,就像那个永不停止推石的西西弗一样。因此,当我们看到作者能够亲历阿索斯山修道院禁欲苦行生活,企图与救世主直接沟通时;当我们看到他重新回到尼采,又从尼采转到佛陀,从佛陀转到列宁,又从列宁转到奥德修斯时,在一次次的流浪漂泊中,作者那种坚韧不拔的寻求面影使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思想者的足迹。包括他在个人私生活中的实践,我们看到的是一次次灵与肉冲突的思想结晶。作者把这一次次的思想过程演绎成一部部作品,确是他为人类思想和艺术宝库提供的无尽宝藏,可惜的是人们在普泛的阅读中陷入了思想的“盲区”。

作者在《基督的最后诱惑》中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基督,作为“新人”,基督不再是神化了的基督,他在世俗生活的肉欲诱惑中走下了祭坛,走出了十字架,他变成了一个在肉体与灵魂之间游移的普通人形象———亦如董乐山先生在译序中所说的“把耶稣看成一个能为20世纪所了解的新时代人物”。可以说,基督的描写过程是一次降神的过程,难怪像这样的作品一再受到教会的诋毁,但我绝不以为这是对基督和宗教的亵渎,相反,正是基督在灵与肉的最后诱惑和挣扎完成了斗争过程的洗礼,才从真正意义上完成了自己的牺牲,才能重新走上十字架,让人类的灵魂安妥。因为,“每个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具有一定的神性,所以基督的神秘不是某一教派的奥秘,而是普遍存在的:每一个人身上都爆发着一场神与人的斗争,与此同时每一个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引自“原作者序”)因此,作者才让“基督经历了挣扎中的人类经历过的所有阶段。”所有这些,只表述了一种创作意图,这就是与我们人类息息相关的“基督身上深厚的人性的一面”,“如果基督身上没有这一温暖的人的因素,他就永远不会这样成为我们生活中的楷模。”(引文同上)正是这“人的因素”的发现,才使得基督富有了人性的色彩,才还人类一个“人的基督”。由此,我看到了一幕幕基督过着庸常世俗生活的画面:他交媾,他结婚,他生下了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基督,他生活在自足的田园牧歌之中……正如作者宣告的那样:“他最后选择原是常人所走的路,多么好,多么理智的选择啊!拯救人类是多么疯狂的想法!能够逃避饥饿、折磨和十字架,安度一生,给了他多大的快乐!”

然而,这并非是说基督放弃了灵的思考!也并非是“基督的最后诱惑”,“最后的诱惑”来自于作者赋予基督的人文哲思———“救世主”死去了(亦如尼采所言“上帝死了”)!但“人的基督”仍需在艰难的精神历程中跋涉,正是欲望的物质世界中存在着巨大的诱惑力量,人类就是要在这欲望和灵魂的冲突中去寻求新的牺牲精神,缘于此,作者才敢将自己与基督相比:“我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没有屈从于诱惑……”受过诱惑而不屈从于诱惑,这才是“人的基督”更贴近人性的文化选择。这个“最后诱惑”的过程才具有真正的自由之精神!

这部呕心沥血的著作,无疑是作者留给人类一部20世纪的文学和文化“经典”,更具意味的是,它在20世纪的最后一抹夕阳中来到了中国(作者是于1957年走完了最后一个灵魂文化驿站———中国后,即刻死去的),应该说是上帝的赐予,或者说是作者卡赞扎基斯在天之灵的祈望所致。

我以为这部作品是一个具有深度模式的现代悲剧,它充满着诗性精神,同时也洋溢着酒神精神。要说是作者精诚所至:“在我写作《基督的最后诱惑》的日日夜夜里,我怀着莫大的恐惧再一次走过基督迈向髑髅山的步步滴血的历程;我感情激动却充满理解和爱再一次体验了基督的一生和受难。我写下了这一剧烈的痛苦的自白和人类伟大的希望,常常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从未感到过基督的鲜血这样既甜美又痛苦地滴滴落进我心里。”

基督的牺牲精神会在人类再生和永恒吗?尤其是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要完成灵与肉的精神升华,没有“最后诱惑”的文化哲思和痛苦的实践,怎能重新走上精神的十字架!

阿门,愿人类与基督同行!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于紫金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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